梯田纪行
闻冰轮
1
地理上我知道家在哪儿,但精神上我从不知道我属于哪儿。但是,在看见哈尼梯田的第一眼,我重新变成了一名理想主义者,觉得这里就是梦中的家园。
黄昏时的夕阳照在金色的梯田上,那金色如同一阙非历史重荷的伟大史诗,丹青碧浪般舒展开又凝聚起,心境顿时破壁而飞。森林、村寨、梯田、河流是非价值观的,非深度构造的,没有任何一种纯装饰性,但那自由自在的、极度铺张的装饰感,升华了所有的空寂本色。风云一壑,霞光万卷,每一处的曲线与色彩都是爱与美的宠儿,一切的景物在随性自主地绘制地图,那是一件与神相关的艺术,亦是生命自由的存在途径。我满怀感激之情望向梯田、森林和村寨,它们早已等在那里,等着与我相遇。风动万象,枝标旷野,调色盘被谁打翻,光影变化之下眩光壮丽,我如同来此造访一座自然主义的信仰,不耗尽所有期待绝不说再见。
风已起,滚滚红河波涛起伏,自由无羁的奔流浸漫过博大的疆界。红河是哈尼族的精神之河,所有哈尼人都与这条河流密不可分。它从哀牢山最西北的巍山额骨阿宝发源,奔流一千二百多公里,通往深不可测的世纪之远。殷红色的河水醇厚地放着波光,那是浓稠悠远岁月发出的光泽,不是乌托邦式的明媚美好,而是凝重而深厚的历史现场,哈尼族性格里的刚毅与坚韧,他们故事里的温情与离奇,都与这条河流血脉相连。
红河南岸终年云雾缭绕着,十几万亩梯田从海拔一百多米的河岸,绵延伸展至两千多米的哀牢山顶,以线条,以韵律,以节奏,将千山万壑雕刻成直达天际的天梯。人在梯田之上,顿时与天地近了好多,梯田在此已不再是田亩本身,而是一种扩张的脉动。连天成片的梯田之后是一望无际的碧绿森林,其间点缀着艳红的木棉树和神圣的水冬瓜树,故事中的白鹇鸟像一席雪白的床单突然展翅飞翔,怀着对这个民族最最深刻的眷恋,在云端飞翔出道道华美的弧线。
半山腰的树林间,一幢幢泥墙茅草顶的蘑菇房以坐西北向东南的姿态,组合成一座接一座略带感伤的村落画幅。小巧精致的田棚四散分布在十九万亩气势宏大的梯田之中,像守卫家园的哨兵,亦像万顷波涛中的点点帆船。山那头飘来悠远的哈尼哈巴古调,是心灵节奏的打捞,沉郁深厚的声韵浸透了哈尼精神的渊古。一簇红焰的火塘千年不熄,如生命的自我开显,是哈尼人生命与灵魂的自我闪耀。
没有哪个民族比哈尼族更孤独,一千三百年前的惨痛遭遇,漫长艰难的全族迁徙,死伤无数的渡江,历历都是不堪回首的血泪斑斑。当一个事物发展到极端就会走向反面,他们最终走出既有困境,横跨半境江山,建立起自己的王国。
阳光从不缺席,山坡上,田野里,农舍旁,绿色无处不在,树的影子都是绿的,每样东西都染成了绿色,或正在染成绿色,思想本身也被染上了绿色。无论植被多么绿,最明亮的绿色还是来自梯田,仿若永恒的熙光。直达天庭的梯田,生命形式的森林和村寨,匹、词、神指代的精神向度,构筑成生命节奏的庞大系统。战胜孤独的哈尼族,最终以王者之态扎根在了这片疆域,与哀牢山和大自然达成最相谐的交融。四季生产调和天语般的舞蹈,缔造着他们千年不息的传承,让梯田真正的绿在一片漫天绿意中卓尔不群。
原来只是站在平地上看风景,此时此刻,我像一只鸟或一棵树一样看风景,世界真的就不一样了。万亩连天的幻影,一湖春山的美梦,万物全心全意的生长,纯粹是为了生长本身的乐趣。行走的意义不在逃离,不在遁世,不在给出答案,而在无限的可能性中,拓展出生命广袤的维度。
2
散发香气的,是那些被踩断的草,一场生命循环业已完成,是时候还原到它们诞生之前的状态了。每个个体都要需要归零、重启,然后继续前行。
一座万余平方米的山坡,因为干旱少雨而几乎没有葱绿的大型植被,没有一棵可遮蔽烈日的参天大树。漫山遍野的荆棘与杂草,硕大的仙人掌在阳光下面目神秘,看起来像一种超验的、永生的无限性。这些仙人掌在干旱贫瘠的环境中如鱼得水,绿色的身体上长满一根根的尖刺,以硬邦邦的外壳牢牢保护着自己脆弱的肉质茎,集中所有的水分于一点,贯注所有的热与光,去诠释阳光普照下稀罕的雨水润泽。放眼望去,仙人掌们在旷野里蓬勃地生长着,翠绿着,每一株都像一位正要对未来进行占卦的巫师,高深莫测的面目间深藏着秘而不宣的谶语。
陪同我的哈尼朋友忽然停下了脚步,神色凝重地抬手一指,我的视线霎时被聚焦在一片震撼而无声的凄惶里。那一刻,心情被打破了边界。
漫无边际的一座紧挨着一座的坟茔群落散布在山坡上,无声且悲壮,幽冥且肃穆。那是哈尼祖先的坟茔,如此庞大如此众多,风霜雨雪雷电旷古,千百年来就这样弥留于此。
未经打磨的黑色乱石围合起一座座长方形墓穴,没有墓碑,没有棺木,甚至都没有垒砌的坟头。千年的风吹过,千年的日晒过,千年的雨淋过,它们斑驳而凄苦地卧躺着,周边疯长的杂草摇落满地的无声哀泣。孤单而零落的坟茔已然被水蚀风化,很多墓穴外露,很多已不成形状,只残存了一堆堆围坟乱石,但却因为这些残存围坟乱石的存在,埋葬于地下的逝者得以拥有安身之所,他们的灵魂得以找到回家的路。
烈日炎炎,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悲凉,不知这漫漫山坡有多少孤魂在哀泣,有多少游灵在寻觅。是经历了怎样的惨烈戕害,才会在此遗留下如此繁多的尸骨遗骸?是遭遇了怎样的悲凉灾难,才会让自己的祖先家人独自爆晒在烈日下,独自饮泪于风雨中。
这里是元阳县马街乡六蓬村南山坡,惊心动魄的哈尼祖先古墓群所在地。庞大坟茔群落的存在,深深印记下哈尼族史上最最惨烈的迁徙史,印刻下他们遭受过的种种不堪:洪水的灾害,瘟疫的肆虐,战争的残杀,惨烈的渡江,席蝗的剧毒……哈尼人被迫一次次背井离乡,一次次颠沛流离。不老的苍天见证了那些血染的岁月,奔流的红河记录下那些遥远的伤痛,哈尼古歌的悠悠吟唱中,不堪回首的日子历历在目。
幸存者来到这座山坡,他们掩埋亲人的尸体,以乱石围起简陋的坟茔,然后牵着娃娃,背扶着老弱病残,沿哀牢山梁继续南迁。他们发誓要找到梦中的诺玛阿美,那是传说中最美的鱼米之乡。为了寻找这样一片家园,哈尼族先民在漫漫迁徙史上,将自己从青藏高原放逐到哀牢山区,将自己从自由自在的牧人变成了耕作稻田的农民,彻底蜕掉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丝牧人痕迹。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欣赏仙境般的哈尼梯田时,我总会在心中默想:他们以万亩梯田缔造梦中天堂之际,是否将昔日那些关于草原帐篷的记忆,投射到了一座座蘑菇房的建造之中。
这片旷世凄惶的古墓群,令我很想追溯哈尼族的信仰是什么。在以父系血缘为主的伦理下,他们不关注超验的造物主,也不关注一神教,他们信奉的是原始自然神崇拜。但是在他们的生产生活中,总要找到一种依托,去组织庞杂的社会关系,去解释一切社会和自然现象,回答人生的终极问题。是什么能为他们提供这样的意义呢?
答案应该是祖先信仰。
哈尼族至今都认为每一块梯田下面都有自己的祖先在守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祖先看在眼里。祖先是他们精神力量的来源,浩瀚族谱上的每个名字,都是对自我的一种注解和诠释,祖先是每个生命个体的根。
尽管哈尼人被迫把祖先掩埋于荒山野岭,但他们内心的祖先信仰亘古不变。他们尽自己所能,在流浪启程之前,在逃离战火瘟疫之前,用乱石围合起一座座长方形的坟茔,让祖先有形式上的安家之所。每年,他们都要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前来祭祀,来与祖先进行隔世对话。在这样的活动中,他们获取到灵魂深处的身份认同,让自己的生存变得更加有意义。在对祖先的祭祀和缅怀中,思考本民族的血脉和精神源头。
六蓬村南山坡的庞大坟茔群落,以一个惊悚壮烈的句号,彻底终结了哈尼族血泪斑斑的迁徙史。这一次壮烈成为哈尼人在元阳境内的最后一次全族迁徙,他们最终得以在哀牢山区定居下来,苦苦寻觅的脚步,停泊在森林密布水草丰美的元阳境域,漫漫无涯的迁徙在此抵达了圆满的终点。他们引水开渠劈山造田,以一把短柄锄开垦出举世闻名的万亩梯田。他们依山建寨辛勤耕耘,打造出一片华美广袤的生活家园,千年苦寻的诺玛阿美终于被自己亲手建造了起来。哈尼人民感激自然,顺应自然,善待自然,派生出许多神秘庄严的祭祀活动来与祖先和天神对话。他们的人生态度乐观豁达,他们的灵魂纯粹超脱,是伟大的孤独最终成就出世代追寻的绚烂乐园。
每年对亡灵的祭祀活动并未停止过,在祖先在天之灵的注视下,他们需要沿着一个血脉和亲情的链条溯流而上,从宗族血泪斑驳的过往历史中,找到主体的神圣性。
3
我是习惯晚睡晚起的,今日特意起一个生平最早的大早,为了多依树梯田的日出。
早就有起得更早的人占领了多依树最佳的拍摄位置,各种型号的摄影器材,各种焦段的长枪短炮,早早支在那里。还有众多端着手机侯在观景台的游客。“日出还有十五分钟”,说话者的语气,仿佛是国家航空航天局地面指挥中心的官员。
这样的时刻,我不想与任何人攀谈,只想微微眯起眼睛,与天地对话。风穿过梯田扑面而来的声音隐隐辽远,仿佛从万里的远方逶迤赶来。日出开始前的景色无比梦幻,梯田优美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是一幅极其淡雅的水墨画,变幻莫测着。五座山峰笔直挺拔,如来五指托日,多依树梯田就修筑在五指山上,多依树举世闻名的日出梯田之景,由五指山炫目奇幻的魔力构成。这座山我曾经去过,众多奇峰怪石林立,木兰花、杜鹃花、金丝梅成片,山脉浩荡绵延,森林茂密葱茏,山下有一座观音寺。
早晨的云雾弥漫在梯田和山路上,村寨和树林虚无缥缈着。云雾把整个世界笼罩住,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树梢。人在这样的云雾间,忽滋生出浩瀚汪洋中茫然无所依的孤寂感。我远远躲在人群之后,并不想去抢占利于拍照的位置,因为我是那个来看日出而非来拍日出的人。
日出前天地间的所有呈现似乎与那些早早到来的人无关,他们是目不视物者,不愿在拍摄之前白费力气地亲眼观看,只想将本该亲眼观看的东西拍成照片,高高兴兴地搜集并堆叠起来,就好像它们是邮票一样。他们闲聊着,吃着带来的早餐糕点,只等日出那一刻的狂欢。风光摄影是一门与自然相关的艺术,人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身于拍照的伟大事业之中,却独独忘了融入自然。如今这个时代偏爱图像而不信实物,偏爱复制本而忽略原稿,偏爱表现而不顾现实,喜欢现象甚于存在。视觉是王道,拍照即正义,似乎万物的存在是为了终结于照片。
五指山把手机软件预告的日出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多依树梯田躲在五指山的庇护下迟迟不肯揭开盖头。多依树梯田景区包括多依树、爱春、大瓦遮等连片的万亩梯田,数千级梯田从多依树村寨下面一直往幽深的红河谷里延伸,水、山、天和村寨相接相连,被不停涌动蒸腾的云雾所笼罩,于是万亩梯田和村寨都掩映在一片茫茫中,在妙曼云海的协助下悄悄绘制神奇壮丽的图景。大雾笼罩着村子和梯田,朦朦胧胧中依稀能看到村里亮着的灯。一阵风掠过,雾气急速从山上退潮般往下退,树露出来了,村边的梯田也吹开了几片。几秒后,雾舌再次慢慢往上攀,几番拉锯之下,梯田和村落终还是时隐时现,那雾色或密不透风,或疏可走马,一幅水墨写意画赫然在目。
太阳终于从五指山的手指缝里吐了出来,天下最具梦幻色彩的日出终以最最旖旎的呈现,犒赏了苦苦守候的人们。高耸的山峰依然被雾气笼罩,从那里钻出来的太阳却是霞光万丈。云海飘飘如四面环绕的海浪,这海浪染满旭日浓郁的艳红,簇拥出一座金色的海岛。光与影的交融连着秋冬连着春夏,整个世界的色彩开始千变万化,魔法师以独特方式娓娓描述着千年过往。
可以和太阳对话的地方很多,但脚踩千级梯田与太阳对话的地方,唯有多依树。
红色的朝阳投射在村庄的轮廓之上,投射在天阶一般的梯田上,也投射在心头之上。梦中才有的幻景统摄整个天地,我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巨大迷宫,忽然不知起点和终点。
4
抵达老虎嘴梯田时的心情,宛若初恋时奔赴约会,平静外表下是无比剧烈的心跳。陡坡上相叠互倚的万亩梯田,筑起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千变万化的云朵从空中俯瞰。那股一仰难尽的宏大气势,看得人呼吸困难,心悦诚服。
初春的梯田,一山一梁都装满了水,阳光洒下来,层层梯田成为一面面形状各异的镜面,从大山上,从各个角度上,形成魔术般的反射与折射,于是漫山遍野都是粼粼的波光。朝霞的颜色,蓝天的颜色,飞鸟的身影,倒映在一望无际的立体海洋里,绵延到无穷远的山那头。
忘情地走入,深情的凝望,无法分辨出我在梯田之上,还是梯田在我心上。 因为老虎嘴的故事,因为亘古至今的那个威猛传说,勐品、阿勐控、保山寨三大片区组成的梯田,成为了元阳乃至世界梯田景区中,山势最险峻,气势最恢宏,布局最壮观的梯田风景。这里还是雄鹰在脚下飞的一域壮丽奇境。
三十度至五十度的陡坡上,千余亩梯田顺着山坡向四面八方纵情延伸直至谷底,壮观雄奇且高险绮丽。山头是青山流水,绿树村庄,村子下面是层层梯田直落河谷,谷底到山顶的海拔高差在千米以上。从河谷仰望,一沟一梁的山岭上布满或宽或窄或长或短的梯田,或直或曲的线条错落有致形态不一。一层梯田就是一级台阶,从河谷缓缓向两边山坡舒展升高,满山梯田就是一排排登高的天梯,直上蓝天。
梯田的那一面有只老虎,神圣的、有故事的老虎,雄踞于距县城南部五十公里处的一座悬崖峭壁上。老虎张开大口仰天咆哮着,由于文学思维的缘故吧,我总是把这只老虎看成哈尼民族的一种更深奥更有心灵诉求的表达形式。老虎肯定是具备某种神性的动物,它的陌生或它的非存在,是为古人的幻想解除束缚的东西。于是他们把非现实世界的各个方面归之于这只老虎,比如对官名利禄的追逐,对粮食丰收的期盼,对家人健康的祈祷。于是,传说的力量犹如一道符咒,从远古绵延至今,将老虎嘴这片疆域裹挟上了威严而神圣的灵性,令众生一直敬畏着膜拜着。
岁月荏苒,哈尼人就让这只老虎端坐于闻名遐迩的老虎嘴,充当着一个神圣的角色,与万亩梯田和旖旎风光完美融合在一起。这片广袤的地域已经被老虎化了,老虎自己也被梯田化了。不远万里来到老虎嘴的游客,一定可以在导游的指点与引导下,看到一只只具备各种形态和毛色的老虎,它们是稳坐如钟即将出山的虎,色彩斑斓一身可爱的虎,傲立梯田虎虎生威的虎。
我喜欢站在至高处俯瞰,四散而开的猛品梯田向着我盛开而来,飞云走雾间,一只遨游的山鹰讲述着涅槃重生的故事。三千多亩梯田被魔术师随性舞弄出一只千年的神龟,八匹奔腾的骏马,千条静卧的蟒蛇,万朵绽放的花朵。
融于自然并随自然而变,梯田对眸阳光时神态无比欣喜,一缕春风就呼唤出亿万片绿叶。它们在面对黑暗和严冬时是傲然然孑立的,即便所有叶片落尽,也依然保持风骨拒绝妥协。草顶木墙的田棚散落在山顶与半山腰,散落在田间,简单的外形内有一个完美自足的小世界,哈尼人只要有火塘,有烟筒,有农具就很知足。这些小小的田棚如波光中航行的小舟,载我泅渡千顷绿波,去触抚一个坚强民族的柔软心灵。
哈尼朋友手指着波光粼粼的远方说:你看,那里有一张神奇的面孔,黑黢神武的剑眉,威风凛凛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巴,那就是山神!
我努力凝眸再凝眸,怎么都无法在光影与梯田的线条交融里看见山神。哈尼老乡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栩栩如生的指点描绘,令我怀疑自己视力出了故障。最后的最后,我依然没能看见他说的山神。但我似乎并未气馁,我想,也许只有把自己变成神,才能看见神。
在内心深处,我是宁愿相信山神脸谱果真就在那里的,如此壮丽绝美的地方岂能没有山神的存在呢。著名学者王清华老师有本书的名字就叫《凝视山神的脸谱》,哈尼人对森林、河流、大山、梯田的敬畏,与他们对神灵的敬畏毫无高下之分。这个民族有着强烈的自然精神,是真正用身心去融入自然的民族,这是他们最深厚的文化底蕴。不论撕开大嘴向天咆哮的老虎嘴,还是四蹄驾云向天奔腾的骏马,都是哈尼人骨子里最最坚韧的生息理念,亦是我敬重他们的理由。
斯宾诺莎认为,宗教信仰根植于人们内心的激情之中,激情包含两种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一种是希望,就是如何建立对未来的确定性;一种是恐惧,就是如何避免痛苦和死亡。这两种情感都指向了内心深层的东西,那就是畏惧不确定性。所以宗教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制造确定性,赋予人们某种意义。作为一个自然神信仰者,斯宾诺莎深刻论述了自然神的神和一神教的神之间根本的区别。一神教所理解的神是具备某种意志的全能之神,他是一个和我们类似但却无比强大的存在,我们可以通过祈祷改变神的决策,或者改变我们的某种处境。但是斯宾诺莎认为这是对自然神的误解,斯宾诺莎的自然神其本质就是无神,他的神并不具备某种人一样的意志,也不会被人的祈祷所干预,他自始至终按照某种物理法则行事。
太阳从西面的阿猛控梯田开始落山,天地间顿时奏响一曲气势磅礴的壮阔交响。天空变成一片彤红,两千多亩梯田瞬间置身于金色的辉煌中。它们嵌刻在从渊谷直伸高山的三座山脊上,高低错落,忽大忽小,有曲有直,如同三条飞舞的巨龙,在余晖中尽情演绎骨子里与血脉中的生命张力。
太阳越落越低,彤红变成暗红,色谱中多出一些紫色与蓝色,梯田的轮廓朝四面八方晕染开去。
世间最为漫长的故事里都有落日,老虎嘴的落日,是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5
喜欢一个地方的理由,不在于它有多少奇景,不在于它多么奢靡时尚,而在于它对我内心深藏的问题提示出了答案。
全福庄、大鱼塘、黄草岭、箐口的万亩梯田分布在九百米到两千米海拔之间,以落差三千多级的天梯直抵苍庭。山谷的另一面,山坡连带梯田直插进深邃的红河谷底,融入滚滚河流之中。每一级梯田都是一道哲学命题,每一叠天阶都是一片心灵的加持。灿烂的天光投射下清净如鳞的波纹,金色的溢彩碎片缀满山体,这惊世骇俗的梯田,演绎的是一个民族坚韧的毅力与过人的智慧。
金秋时节的麦穗高昂着头,犹如时间的念珠被高高挂起,接受微风的膜拜,在千里绵延中熠熠生辉。没有这些麦穗,传媒渲染的蓝色梯田金色梯田都是无稽之谈,所有摄影师的作品都毫无价值,诗人的咏叹也沦为空谈。红米是梯田不朽的灵魂,是千年留存的唯一理由。这片大地,因为有了红米的加持,才具备了神性。哈尼人的万里迁徙,最终归宿于给他们带来红米收获的万亩梯田。
阳光与森林,梯田与红米,云海白雾中亘古不息的记忆传唱,使人能够看见生活本来的样子,看见许多困惑者的共同向往,最终看见自己。这片疆域所呈现的安然与包容,舒缓与自由,可以让疲惫的心灵安全泅渡冰冷的河流。
兰波说:诗人,生活在别处,在沙漠,在海洋。
深度行走的过程是一场永远没有终点的旅行,因为抵达与出走本是一体。作为一名深入元阳的行者,我需要以独处的方式来沉浸其中,才能完成一场田野调查式的深度感受,才能在喧嚣中解读哈尼人的深切孤独,解读他们战胜孤独的过程。这个过程同时也在探索自己的内心,对孤独重新获取崭新的认识。
哈尼人独处于白云缭绕的哀牢深山之中,以宏大的筑建气派和深邃的稻作文化内涵,建造出一片最集中、最发达的地理构成环境。他们以旷世的天梯,千年的红米,与太阳对话的神性,独享着自己的清高与孤傲。对这世上的诸多荣华,他们有着彻底的不屑,作为世界农耕史册中省略不去的重要民族,与时俱进地冷眼旁观着这个喧嚷畸形的盛世。
行走在这片带着自然和文明原初面貌的疆域上,氤氲在它温暖的质地和粗朴的气息里,能够一次又一次想见这片广袤大地上光阴的久远,水流的丰沛,春耕秋获的循坏。
作为一个团结而紧密的民族,哈尼族有着天然的乐观主义精神,这种乐观让每个个体既坚强又独立,支撑他们在与天地和大自然的周旋中完成家园与自我的塑造,诞生出丰饶的民族文化,同时包容接纳着其他众多民族。他们对大自然有着本真的理解和无限的热情,他们认定是看不见而又无处不在的自然神灵,主宰着人类的生死存亡,人类只是大自然里的一分子,与树木花草鸟兽鱼虫一样享有平等的权利。他们懂得感恩,阳光雨露,空气泉水,梯田森林都是大自然的恩赐,他们很小心地接受着这种恩赐,享受着繁衍生息的欢欣和快乐,同时以满腔的热爱和忠诚回报着大自然。他们年复一年对大自然顶礼膜拜,对那无所不在的神灵心怀感激。他们总是怀着热切的期望,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山寨平安。
上天泽厚,众生湍湍。苍苍茫茫的大地上,万物遇水而生,春秋冬夏;巍峨葱郁的哀牢山中,哈尼族相与耕牧,日月代序。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古老民族,从青藏高原走下来的哈尼族人,他们奉天地为旨教,将虎豹为图腾,指树木为寨神,以鱼鸟为精神。他们在一个个传统的节日以及隆重的场合,以歌以舞,以词以祷,与日月山河长相应答。佛教宣扬活在当下,并非不忆过往不想未来,而是专注于过程,一个过程只执着于一件事情。“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哈尼人在耕种之中已然悟透禅意,他们的专注与执着,是始终保持淡定的法宝。
历史是脆弱的,因为它被写在了纸上画在了墙上。历史又是坚强的,总有一批人愿意守护历史的真实,希望它永不磨灭。森林、村寨、梯田、河流正在遥远处缓缓对焦,它们沉浮在时空的边缘,它是元阳的,也是世界的,因打通红米千年基因不退化的任督二脉,成为全球农业文化遗产。它是彩色的,多维的,天然具备来自文学与艺术的强烈指代,以一千三百年的漫漫时光,创造并沿袭着亘古的农耕文化,沉浸在不可复制的自我体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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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风景最好的状态,当是相遇。没有目的,不设计划,只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恰恰碰到了,让它花瓣自开,自显音声形色万相,然后如读一本喜爱之书那般,一径的读下去。
哈尼人从未建成自己的城市,却在进入哀牢山之后,在险峻苍凉的大山里,建造出一个与长城同岁的浩大工程。他们将大山视为一个庞大的生命体,这个生命体与自己血脉相关。在他们眼里心里,红河河谷地段,哀牢山陡峭的山峰上,山凹处的腹部,都与本民族的生存息息相关。他们没有认为大山是封闭的,与世隔绝的,这山重水复的险境天生如此,心安之处即我家。他们一寸一寸修筑数百级至几千级的精致天梯,从山顶层层悬垂直抵山脚,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具备了山一样豁达的人生态度。面对风雨雷电,自然灾害,他们时刻抱着顺其自然,坦然接纳的姿态。灾害降临,田园被毁,重新修筑就是。不是每个民族都有能力去雕刻一座大山,也不是每个民族都以这样的方式与上苍对话。
翻遍史记典籍,很少有汉文文献记录过千以年来发生在哀牢山中的这一切,也无人见证哈尼人如何将生命与血泪毫不吝惜地挥洒在这片大地。无人知晓他们如何用最最简陋的工具完成了这项卓越的垦凿,也无从知晓他们凭借什么意志力付出几十代人的时光代价,与梯田世代缠绕。时光横流,当奇迹最后呈现在天地之间时,已经若干个世纪过去了,连天接地的几十万亩梯田犹如神造一般惊现于世人眼前,拔地而起又坠入云端,面积辽阔且气势磅礴。朴素的农业梯田被他们精练成充满艺术感的线条与平面,无尽的云雾天光将之升华为美学意义的震撼画面。这里,被学术界公认为中外梯田层次最高、最为独特壮丽的农业景观,堪称世界一绝。法国人类学家欧也纳盛赞:“红河哈尼梯田是真正的大地雕塑艺术,哈尼人是神奇的雕塑土地的人。”
我始终疑惑着哈尼人为何在一千多年的时光里没有筑成自己的城市,形成自己的城邦。以他们的勤劳与聪慧,应当建造出许多城市,应当拥有一个王国。但是他们没有。我努力寻找蛛丝马迹,希望找寻最详实的史料去填补那些破损的时空,去破解心中的谜团。
地理环境的制约,让伟大的民族只能顺应。红河南岸的哀牢山没有一块足以展开来成为城市的开阔地,逼仄陡峭的地势,让哈尼人的生存只能以村寨为单位,此村抵达彼村需要翻山越岭,村与村之间的连接只能依靠高亢绵长的歌喉。天堂在上,梯田在下,梯田哲学是诗和远方的融合,也重新塑造了哈尼族的生存逻辑。哈尼人不得不收拾起建造城市的梦想,将全部心神都用来建筑梯田,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迫切需要耕作文化承载自己的千年延续,民族的气息需要伟大的梯田进行加持。在争取天时、地利与生态环境协调相处方面,没有任何民族诞生过超出哈尼梯田的作品。
每登上一层梯田,便意味着我的每一步消失,意味着我的非存在又加深了一个层级。这样的险峻与博大,让我收敛起了内心的轻狂而变得无比谦卑。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一个人走进去,就像一粒沙被吹进沙漠,立刻不见了踪影。
我寻访一名又一名哈尼人,被他们的坚韧,包容,乐观,豁达深深吸引。恰恰是与时代的若即若离,成就了这样迷人的性格,仿若波西米亚的心与布尔乔亚的情调。想想江山万里,真正有趣的人生实在不多。悠然是恰到好处的生活态度,若能做一个世界和自我的双重隐身人,是不是就可以时刻感受快乐。
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梯田。历史上的梯田,地理上的梯田,照片上的梯田,活着的梯田。它流传于文字图片视频中,隐身于世界文化遗产的眩光中,跨界于电影动漫音乐文创的三维呈现中,链接于全球共享的农业资源宝库中。
即便曾经有十八个理由错过梯田,但梯田依旧还在这里。一山一水,一人一事,以影像或文字作为媒介,同散落在地球其他角落的生活方式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碰撞。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彼岸的伊人是个模糊的意像,它意味着各种可能性,犹如保持神秘感是爱情保鲜的永恒秘诀一般,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始终保持静默,始终保持神秘。
作者简介
闻冰轮,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红紫红尘》《三个影子的人》《狼与猫》《黑白之月》,儿童文学系列《芭蕾雨的阿拉伯奇幻旅行》《芭蕾雨的南非夺魂之旅》《芭蕾雨马丘比丘历险记》,中篇小说《船恋》《人远天涯近》《落在车上的长发》,新生态文化散文《红河左岸 边城秘语》《非遗绝唱》《云南美食灿灿巡礼》《盘龙江孕育的城市记忆》《文化昆明》《行走的光影》《一石破天动四方》《我的爱情奔向你》;电影剧本《梅葛》,《畹町桥》,电视剧《毛纺厂的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