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似乎都要无数次穿过街子,一次又一次从喧闹之中回归独行。街子还在原地,人却辗转他乡。
幼时,家中算是贫困,街子天是奢侈日。农村的街子七天一轮,但并不是每次都能去,只有家里盐罐见底了才会“出山”,跟奶奶或爷爷担着家里的可以换钱的东西走七八里路赶街子去。一担物件换几十块钱,买了油盐便所剩无几,所以每次都要站在晌午摊摊前犹豫,因为吃了火烧肉米线就没钱坐车,只能继续“开11路车”(脚走)回家。跟爷爷赶街时,我们会选择吃火烧肉米线,通常爷爷都要一边抱怨吃米线为什么要加肉,沉在汤里,非得喝完汤才能吃到肉,然后一边滋溜滋溜吃完汤把肉末扒到我碗里。跟奶奶赶街时,我们会选择坐车,再一人来根两毛钱的红糖水糯米冰棍,在人满为患的车肚子里,听着赶街返家的人们高声大笑,我小心翼翼地吸完自己的冰棍,然后将冰棍签子揣进兜。
我攒了很多冰棍签子,冬天山里下霜,头天夜里打一碗水放在院子里,插上签子,第二天一早就能吃到老天赏的“冰棍”。吃自制冰棍时,我常常在想,不是街天的街子是什么样的,街子天时又是谁去通知了那些卖货人。为了方便大家办节货而出现的非规律性街子天,就会出现“攒街”。如果人们没有被通知到位可怎么办?就这样,我儿时的记忆似乎都是在吃着冰棍为街子天的种种而操碎了心。
上学前班时,去学校得穿过新街子和老街子。第一次走过不是街天的街子,我被惊呆了。长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街边两排店铺三三两两开着,用来撑摊子的竹桩赤裸裸立着,头上顶着一汪汪雨水或露水,黄狗们无精打采地在街上游来荡去不时瞥我一眼,吓得我赶紧跑走,“这不是街子”我在心里暗自拒绝。小孩子都是爱热闹的,因为他们只需要享受热闹而不必伪装,所以在穿过街子去上学的日子里,我时常能在街子天看见在地上满地打滚要挟父母买东西的孩子。在多次学习后,我决定也尝试一下作为孩子的街子天特权,拉着母亲的衣角告诉她:“我必须要吃摊子上卖着的红果果,不然我就在地上打滚了。”当然,结果只能是换来一顿“竹笋炒肉”(被用竹梢枝揍一顿)。自那以后,我似乎就不太喜欢赶街了,一直以为是被暴揍一顿后的后遗症。如今想来,对赶街的厌倦大概是从某一天穿过热闹的新街去到老街时候开始的。
老街口在新街尾,我将一家杂货店当作老街与新街的分界线,人也被我分成了老街派和新街派。杂货店老板被我划分为新街那一派,因为他嗓门很大,卖的东西很贵,似乎总是知道我口袋里有零花钱,想让我买他的东西。而老街派的人们与他完全不同,他们仿佛已经和老街黝黑的屋、被马蹄踏出痕迹的石板路融为了一体,雨水之后、傍晚之时,散发出让人平静的气息。清晨我走过时,蹑手蹑脚,怕吵醒了老街。傍晚放学时,我扭扭捏捏,想要多逗留一下。我在老街遇到了小时候卖给我冰棍的人,她背着装冰棍的白色铁盒慢慢前行,我开心极了,以为是负责通知街子的那个人终于想起通知人们来这里赶街了。后来才知道,卖冰棍的人家住在这里,老街上再也不会有人来赶街了,并且街子天的到来并不用谁去通知,那是一场人与人的不期而会。人会老去,街子也会老去,如果一个人老得赶不动街了,那他只能静静躺在山头、地里,如果一条街子老得赶不动了,那他就只能默默躺在原地。关于街子的新发现一度让我非常失落,可是我还是要一遍又一遍经过那条老街。经过晒裹脚的老太太家,笑眯眯的老医生家,扯白糖的婶婶家……石板路的尽头,月洞门里,那棵老得经常忘记抽枝发芽的紫薇树从石墙上探出脸来,那里面,就是我上学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是因为迷恋我的老街而开始厌倦新街的热闹,还是可怜被喜新厌旧的人们抛弃的老街。我曾幻想过无数种让人们重新回到老街赶街的方法,那曾是我学前班的“主攻课题”。但是渐渐地我开始明白,无论任何方法,人们都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只会不断离开,去往新的地方赶新的街子。
如今工作的地方窗外就是街子,城郊的街与农村完全不同,每天都是热闹的,逢周四、周末的街子天更是人声鼎沸。这里不只出售丰收的喜悦、家庭的日用、孩子的喜悦,也贩卖家长里短、人情冷暖。穿过长街去买些东西,看见一个平日里不开门的小店居然在街天开着,一群老者谈笑风生,好几位我都认识。为首那位是社区里的老党员,当过兵,在部队里学过理发,担当着“社区理发师”的重任,看架势就知道这小店是他的,而其他几位则多是已经搬离这里的拆迁户。我问他们怎么在这里,他们告诉我“主要是心心念念,想着老伙计的手艺。”而我心里思考的很多,理发店没有资质是否存在安全、卫生隐患,老人们聚集在一起如果突发意外怎么办……看着他们,我仿佛又站在了老街与新街的分界口,而这次他们是老街派,我是新街派。
我想,我是从开始厌倦新街子那一天开始变成新街派的,开始人云亦云、无端猜忌、肆无忌惮、伤害他人、虚与委蛇、竖起防备,开始厌倦、妥协、冷漠、彷徨,开始忘记那些天真烂漫和异想天开以及无数或许可以改变世界的梦想。对于老街的迷恋也许是知道自己不曾属于那里,也再也回不去。
人这一生似乎都要无数次远走他乡,一次又一次从熟悉到陌生。老街还在原地,心,在哪里?(李洋)